山东化企关停并转4000家，退城入园能否破解化工围城？

“我们知道政府的初衷和政策都是好的，但我们真的很难承担成本端的压力。”嘬了一口烟，老王很无奈。他所经营的氯碱小化工厂中的工人最近被山东省当地一道“退城入园”的政策深深地揪着心。

督查组、巡查组下来了几次，工厂也因此停工了几次，老王终于动了关停工厂的念头。前些年，借助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老王和他的氯碱化工厂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然而随着环保日益成为社会的共有认知以及政府绩效考核的重要指标，老王应对的压力和与日俱增的环保检查，让他疲于奔命。

“论技术、产品质量，我的小厂肯定不能和那些大厂比，我赚钱就是赚的环保投入少这些差价，现如今这个钱越来越难赚了。”老王觉得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过去了。当他听说要让他把自己的小厂关掉，转而在新落成的化工园区建设新的厂房这样的政策的时候，多年的老化工人老王决定关掉他位于淄博城郊的小厂。

“在一段时间内，‘用环境换效益’的产业潜规则并不少见，而现在人们和政府的观念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过往的一套逻辑已经不再合适了。”盘古智库高级研究员吴琦向记者表示。

老王的境遇并不独有，作为工业大省，山东的“退城入园”政策正在省内多个城市实施。据统计，山东省拟规划保留化工园区155个，整顿撤销44个；并已明确要求，重点敏感区域内化工企业2018年底前要“进区入园”，危险化学品企业必须进入专门的化工园区，新建的化工企业必须“进区入园”。

2018年初山东省政府发布《山东省专业化工园区认定管理办法》，《办法》明确，专业化工园区须远离所在城市主城区，不处于主城区主导风向上。具备集中统一的污水处理设施，危险废物安全处置率达到100%，设有集中的安全、监测监控系统。

今年3月，山东省副省长王书坚表示，争取将化工园区缩减到100个以内，力争在现有基础上再关闭20%的化工企业。据统计，山东全省有各类化工园区199个，化工生产企业户数7595家，这就意味着将有50%的化工园区遭到裁撤，超过1500家企业被关停。

化工围城

化工行业产值高、税收多，是GDP及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一直以来都是各地争抢的“香饽饽”。

目前来看，中国的化工企业大多依水而建，在沿江、沿河地带，各种化工项目星罗棋布。但近年来，安全事故和污染事件频发，迫使化工园区不得不重新考虑该如何同城市和谐相处。

事实上，中国化工园区兴建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2000年后的建设速度明显加快。截至2018年，按照国家自然资源部、住建部发布的《国家级开发区四至范围公告目录》(2018年版)公告中，以石化、煤化工、盐化工等为主导产业的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47家，国家级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21家，海关特殊监管区域1家。

与此相对应，全国形成了五大化工群带：一是以广州、深圳为中心的珠三角化工区；二是以天津、辽宁、山东等为中心的环渤海化工区；三是以上海、南京、苏州等为中心的长三角石油化工区；四是以四川、重庆等为中心的天然气化工区；五是以山西、陕西、内蒙古为中心的煤化工区。

大连是中国“石化围城”的样本。从南到北，大连前后规划和建设了老甘井子、双岛湾、大孤山、松木岛、西中岛、长兴岛等石化基地或与化工产业链相关的工业园区，重化工项目像棋子般密布在这座海滨城市近百公里的海岸线上，对市区形成环抱之势。

南京是长江领域一座典型的石化工业重镇。梅山、长江二桥至三桥沿岸地区、金陵石化及周边、大厂地区四大片区密集分布着百余家化工、钢铁企业，几乎在南京主城外围对这个城市形成了“包围圈”。而南京三面环山、一面邻水，主城区位于主要工业集中区的下风向。

作为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化工产业一直是天津支柱产业之一。早在2011年，天津滨海新区已经成为国内最大的炼化一体化基地之一，也是华北地区最大的炼油及深加工基地。在2015年天津港“8·12”爆炸事故之前，根据天津市滨海新区政府网站上的数据，2015年，石油化工产值规模达到4500亿元，占新区工业的19%左右。计划到2020年，产值规模达到1.2万亿元，占新区工业的29%左右。

无论从吸纳就业，还是增加税收，化工行业对于一城一地都如此重要，以至于化工企业都是当地政府的“香饽饽”。

然而，越来越频繁的化工事故正在掀开化工围城带来的巨大安全隐患。最近的一次事故发生在2018年11月28日凌晨，位于河北省张家口桥东区的河北盛华化工有限公司附近发生爆炸起火事故，出现多人死伤。虽然，这次爆炸并非盛华化工本身的安全性问题，但是家门口挨着一个化工厂，在国人的认知当中总是觉得不安全。“曾经的一次爆炸把我们家玻璃给震碎了，吓得我整宿没法睡觉。”前些年贪图化肥厂家属院有暖气供应的便利，陈风买了一套河南省开封市化肥厂家属院的二手房，然而这样的一次爆炸让她有点后悔买了这套房子。

张家口盛华化工爆炸事故残迹

除了安全性的担忧，整天接触的空气污染更是让陈风有点叫苦不迭，地处华北平原腹地的开封经常雾霾笼罩，而生活在化肥厂周边更是加重了陈风对自己呼吸系统的担忧。“这些年，化肥厂采取了很多的环保设备，对空气的影响小了许多，前些年那真是出门就不敢大喘气。”

化工厂与居民区，经济效益与生活质量这一本来可以平衡的元素正在中国越发失调，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了本属于两个不同城市功能定位的单元比邻而居？

其实，“先有化工后有城”的现象是中国城市建设中的常态。记者了解到，不少列入搬迁改造计划的化工企业在当初建设时确实远离城区，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和城镇发展，厂区逐渐被居民区包围，导致卫生防护距离或安全距离不符合标准要求，因而被迫就地改造或搬离城区。

比如，记者查询发现，陕西渭化集团在上世纪90年代建成时，距离渭南市有七八千米的安全距离，但近年来不断被住宅和商业区“蚕食”，现在已位于渭南高新区的主城区。还有位于陕西咸阳市东郊的某大型甲醇生产企业，近年来同样逐渐被居民层层“包围”，前些年该企业测算的搬迁费用为2.3亿元，现在已骤增至20多亿元。

“我国有关危险化学品生产、储存企业预防重特大爆炸事故，与周围城区、居民区、公共建筑的安全防护距离法规尚不健全。”一位长期从事化工园区规划和安全规范制订的专家对第一财经记者介绍，当年不少化工企业建设时法律法规不健全，没有明确的防爆安全规范，所以造成了不小的隐患，石化、化工产业布局与工业化、城镇化的矛盾日益突出，城区、居民区与部分危险化学品企业的安全防护距离不足带来的安全风险也有不断加剧的趋势。与此同时，由于个别复杂成分化学品的可燃性研究仍是国际学术难题，因此从技术上估量隐患，精确计算化工厂与居民区之间隔离带的安全宽度，都存在难度，故而难免有企业在选址时心怀侥幸铤而走险。

退城入园

随着新一轮化工行业投资的到来，由于公众对于化工行业可能带来污染性的担忧意识明显提升，如何规划和引导这些新增项目的选址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普遍话题。

如何阻止化工企业出现在居民区？SABIC北亚区总裁李雷向记者表示：“现阶段，退城入园是解决化工企业选址的一条路径。”

所谓退城入园，是指把同类企业、把产业链条关联密切的企业在园区聚集起来，实现资源相互利用和保护相协调。事实上，“退城入园”口号在全国各地已经喊了数年，实际动作也早已展开。这一点在化工行业体现得尤为明显。国务院办公厅先后发布：《安全生产“十三五”规划》以及《关于印发危险化学品安全综合治理方案的通知》，按照有关通知，各地要加快实施人口密集区域危化品和化工企业生产、仓储场所安全搬迁工程，到2020年现有位于城镇内人口密集区域的危化品生产企业全部启动搬迁改造。

记者不完全梳理发现，在工业大省山东，“退城进园”正在多个城市兴起。据统计，山东省拟规划保留化工园区155个，整顿撤销44个。并已明确要求，重点敏感区域内化工企业2018年底前要“进区入园”。

记者查询发现，山东省环境保护厅公布加快推进化工企业进区入园的时间表，在现有入园率20%的基础上，力争到2020年达到30%，2022年达到40%。“曾游离于城市边缘、园区之外，现又立于环保风暴之下的山东化工企业，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重生之旅。”当地一位环境保护厅的相关负责人向第一财经记者表示。

在江苏，计划到2020年底前，全省化工企业数量大幅减少，化工行业主要污染物排放总量大幅减少，化工园区内化工企业数量占全省化工企业总数的50%以上；湖北省更要求95%以上的石化企业集中在化工园区。

环境保护的硬约束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中小化工企业的投资。一直以来在中国，中小企业漠视环保投入从而获得成本优势导致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十分严重，而随着政府各层级对环保问题的重视，化工行业旧有的投资格局将会生变，而之前重视环保投入的大型化工企业可能会从中受益。

当然，在李雷看来，进入化工园区，纳入统一的环评监管并非必然能带来化工企业对于环保法规的严格遵守。他向记者表示，除了基于科学性和经济性的政策法规设置，强调执法的力度和有效性是政策成败的关键。

成本之殇

化工企业“退城入园”快速推进，这需要大规模资产投入，小企业无力承担，只能被动淘汰；如果留在园区外，环保需要做到等同于园区内的水准，而环保是规模经济，没有园区统一配置的污水处理厂、循环经济配套等，成本则会高很多。

不管退城入园还是留在原地，成本都不是中小化工企业可以承受的，高壁垒带来的只能是不可逆的关停。以占全国化工行业GDP约25%的山东为例，年初的近万家化工企业截至十月底，关停并转近4000家，而这些消失的产能未来很难再回来了。

“停了换一个生意做吧。”本来已经被环保高压带来的成本抬升弄得有点疲惫的老徐索性选择关厂结业。老徐告诉记者，和他有同样想法的山东老板不在少数，而这也是2018年初开始化工品价格上涨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对于跨国化工企业来说，由于较早地引入环保设备以及在华设厂本就有较强的规划性，此次退城入园并没有对跨国化工企业产生较大的影响。包括科思创、朗盛化学等相关负责人都对目前中国正在推进的“退城入园”抱持支持态度。“虽然短期内会给中国的中小化工企业带来一定成本的压力，但从长远来看，这既是趋势又是低成本换取高回报的典型。”朗盛化学大中华区CFO刘璇叡向记者表示。

事实上，自环保督查以来，众多化工企业面临生死抉择。环保大背景下，入驻化工园区成为很多化工企业的最佳选择，一时之间，全国各大化工园区的准入可谓是“一票难求”。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有企业认为，化工园区可以成为企业的“保护伞”，不会再被关停。然而现实再一次狠狠“打脸”。

全国多省已经开始了关停撤销化工园区的步伐。现保留的化工园区“绿色化”要求将进一步提高。开封精细化工产业集聚区相关领导向第一财经记者表示，不入园的企业查，入园的企业更得提高环保督察的力度，力图用一段时间来还绿水青山。